第一百七十五章 逃脱-《我不是大善人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张敬山被噎在那儿,满身心的不舒服。所长袁天刚到社区处理纠纷去了,所教导员遭嫌疑人袭击,受伤住院,一年多还没好,现在所里最高的领导就应该是他这个第一副所长了,“大牢骚“居然对他视而不见,真是岂有此理。

    矿山街道派出所里的矛盾由来已久,小矛盾不说了,警校帮和军转干部帮已经形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两大派。尽管这里是天下市最大的派出所,却也是最复杂的派出所。无论是辖区里的社会治安,还是派出所的人际关系,都复杂得让人挠头。就拿所里的这些骨干来说吧,所长袁天刚、刑警“大牢骚“和治安警“小迷糊“还有内勤小徐,都是警校的高才生,办案出警既利索又准确,是业务上的高手,根本瞧不起那群白帽子的军转干部。副所长张敬山呢,转业前当了好多年副团长,一呼百应,八面威风,军营有警卫员,回家有勤务兵,脱了军装换了警装,副团成了正科级的副科职,便落魄得一钱不值了,甚至一个老协勤都可以瞧不起他。所里还有个警察叫常老轴,好不容易弄上了副团级,一纸令下就让他转业了,到了派出所,啥都没了,只能当社区的片儿警。可是,军人毕竟是军人,这些战友们很快围在张敬山和常老轴身边,抱成了一团儿,只要有机会,他们就会给警校生们一点儿颜色瞧瞧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的目无领导立刻让张敬山抓到了把柄,他问小徐,是什么案子。

    没等小徐回答,常老轴就拱上了火,他说,这帮警校生,啥案子也不会告诉你的,他们就想把咱们当咸鱼,晾起来。

    张敬山继续追问小徐,到底是啥案子。

    小徐没有隐瞒,也没必要隐瞒。她没有直接回答张敬山的问题,而是给正在外边处理纠纷的所长袁天刚打电话,告诉所长农贸市场里发生了命案,“大牢骚“等人已经去了现场。张敬山听明白了,既然是命案,不去现场,那是渎职。

    张敬山的军人作风立刻被激活了,命令全所民警全部出动,赶赴现场。小徐放下电话,对张敬山说,我留下看家。

    张敬山大怒,人命关天,都去现场!

    小徐没有动,张敬山又一次动怒了,他紧盯着小徐,考验着小徐懂不懂规矩,知道不知道尊重领导。

    小徐毕竟不是“大牢骚“,也不是“小迷糊“,她只得跟着上了警车。

    又是一阵警笛声。

    派出所里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赶到农贸市场时,鼻子差一点儿没气歪了。一个卖水果的摊主和顾客因为两块钱,谁也不肯相让,打了起来。顾客拿着一把尖刀,满市场比画,说不把多要的两块钱还给他,他就把摊主杀了。摊主也不是善茬儿,拿起支遮阳布的棍子和顾客对峙,和顾客叫号,看谁的坟头先立起来。

    报案的是相邻的摊主。两个人打架,影响了她的生意,她拿起警民联系卡,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,鲜血淋漓地夸大事实,目的就是让警察快来管管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一到,勒令顾客放下刀。刀是凶器,棍子是自卫的武器,刀子放下了,棍子自然就能收回去。可是,顾客的刀子说什么也不肯收回去,目标直指那两块钱,还让“大牢骚“帮评理,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。“大牢骚“哪有心情评这个理,顾客手里拿着刀呢,已经涉嫌行凶了,万一失了手,碰了谁警察都有责任。“大牢骚“瞄准顾客胳膊肘部的麻筋,一拳头砸过去,刀子应声落地。他本想一个大背跨把持刀人摔倒在地,再让“小迷糊“给他铐上,你再有理,拿刀吓唬人也不对。没想到,刀子落地时脆生生地裂了,原来是件塑料仿真刀,孩子的玩具。

    围观的人哄堂大笑,顾客还在为两块钱直着脖子喊,连比水果还贵的玩具刀都不在乎了,他说不蒸馒头也要争这一口气。“大牢骚“问明了情况,二话没说,自己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,塞到顾客的手里,多出的几块钱也不要了,拎起水果就走,末了回头说了句,真没出息,两块钱争个你死我活,谁再敢吱一声,我他妈的就揍谁。

    “小迷糊“和“老协勤“却笑逐颜开。“大牢骚“抠门儿,一分钱都攥出汗来,从来不给大伙儿买东西。这回,纷争的双方比“大牢骚“还抠,你不出血摆平,熬死你,让全市场的商贩都笑话你这个警察无能。两个人对了对眼神,嬉笑着往后躲,直到“大牢骚“付了钱,两个人便冲过去,抓过水果大快朵颐。

    张敬山带着大队人马很快赶到了,发现并没有所谓的命案现场,也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心里的火便压不住了。这也太不像话了,竟然拿警察耍着玩儿。他立刻把市场当课堂,声色俱厉地批评虚假报案的危害,批评摊主和顾客缺乏起码的公民道德。市场里的摊贩和顾客完全把张敬山的教育当成了耳旁风,不闻不问,不理不睬,眼睛和耳朵全都关注着菜和钱还有秤杆子,只顾讨价还价,锱铢必较。

    矿山派出所的警察们一边往回返,一边为又一次无效出警而愤懑,完全忽略了倾巢而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凡事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

    事情坏在了一个老头儿的身上,老头儿在不该来的时候来到了派出所。老头儿是拄着龙头拐杖来的,来派出所找孙子,孙子是老头儿的掌上明珠,哪怕中午这一阵子见不到孙子,也像是这辈子见不着了似的。这不,中午孙子不在教室,也不在学校,老头儿就毛了,迫不及待地来到派出所,让警察帮他找孙子。

    老头儿走遍了派出所,除了他留在空旷走廊里的拐杖声,所里寂静得死了一样,无论推哪间办公室的门,回应给他的都是坚决的闭门羹,气得老头儿拿拐杖直砸门。老头“嗒嗒“的拐杖声最终在所里正门的门厅里停下来,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牌子,牌子上鲜明地打印着局长潘伟铭的公开电话。老头儿终于找到说理的地方了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潘伟铭从市局出发,直奔刑警支队。他认为警察应该是一支理智的队伍,不应该牢骚满腹,这样下去,会影响警察的战斗力。一路上,他一直在思考着到刑警支队应该讲些什么。就在这时,投诉矿山街道派出所的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。按常规,他可以派市局的督察去处理,转念一想,还是亲自去一趟吧。矿山地区在天下市向来最敏感最复杂,他早就想亲眼去看看。于是,他马上改变行程,先去派出所接待来访,再去刑警支队调研。

    潘伟铭不会想到,行程一改,却引出了一连串的麻烦,接下来的事情都变味儿了。按照潘伟铭的习惯,他对时间的概念,可以准确到秒,比如说通知八点钟开会,他的第一句“同志们“准会和八点整的北京时间重合。可是,今天他的时间秩序完全被打乱了。

    麻烦来自于潘伟铭乘坐的轿车。轿车的牌号是天下市警察公务用车的0001号,连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,这辆车里坐着公安局长。

    惹麻烦的是一群老头儿老太太,这群老头儿老太太都是国有特大型企业天下矿业集团的退休职工,这些职工正想找集团和市领导对话苦于找不到门路呢。现在,潘伟铭绕不开他们了。一方面,他从来没有想过矿山地区是来不得的,另一方面,这群老头儿老太太使用了计策,就像他们爱包的饺子一样,把潘伟铭包成馅儿了。

    计策是退休老职工中点子最多的老秀才想出来的,组织实施的是老阚头儿。老阚头儿是集团的老劳模,当初国家开发这座钼矿时,矿山上是“又有兔子又有狼,就是没有大姑娘“,那时,老阚头儿就来了,自然是矿业集团的元老。所以,老阚头儿在工人堆里,说话是很有分量的。

    老阚头儿派一个眼力好,做事一根筋的老太婆,爬上了一栋高楼的平台,举着一架望远镜,一刻也不松懈地盯死路上的车,一旦发现有集团领导和市级领导干部的车路过,立刻吹响哨子。当然了,潘伟铭这个公安局长还兼任着天下市的副市长,自然成了这群老头儿老太太的监控对象。

    路边的小公园里,三三两两地聚着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们。楼顶的哨声急促地响起时,老头儿老太太们突然间来了精神,颠儿颠儿地奔出公园,一拥而上截断了道路,将潘伟铭的轿车团团围住,还将一幅小型标语贴在了轿车的风挡玻璃上,上面写着:反腐败、反贪污,要活命、要工钱。

    紧急刹车让潘伟铭睁开了眼睛,四周的车窗外挤满了一张张老气横秋的脸。潘伟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,问了句司机。司机答,矿业集团三个月没开支了,这帮老头儿老太太替儿女讨薪呢。

    潘伟铭“哦“了一声,他意识到,又将捧起一个大刺猬了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下了警车,拎着水果,与“小迷糊“、“老协勤“垂头丧气往派出所走。矿山街道的老百姓,有一半的人都成了“事儿妈“,哪怕有个头疼脑热也来找派出所,快把派出所的警察折腾死了。他们的脚步还没迈上派出所的台阶,张敬山乘坐的第二辆警车也驶到了派出所门前。小徐边下车边给袁所长打电话,告诉他用不着往市场赶了,又是一次无效出警,回去把那家的纠纷彻底解决了吧。

    张敬山一下车,瞅着“大牢骚“和“小迷糊“就感觉不顺眼。军人出身,总是习惯行如风坐如钟,风纪扣都不会含糊,而他眼前的两个警察,吊儿郎当的,警服从来没穿得规规矩矩的时候,边走还边吃东西,便脱口而出地批评他俩,注意点儿警容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立刻回头反驳道,你不批评别人要憋死呀?

    “小迷糊“态度倒是好一些,从“大牢骚“那儿掏出几个水果,一边叫着三哥,一边用水果塞张敬山的嘴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接着发牢骚,这警察真不是人干的,屁崩点儿事儿也得遛你满天下跑。

    “小迷糊“附和着说,混到退休,能留着小命,不落下残疾,就不错了。你看咱教导员,去年抓嫌犯,被人一脚踢碎了脚脖子,一年多了,做了三次手术,还不能走路。

    小徐接过话茬,哪天咱们看看他去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瞄了眼张敬山,继续发牢骚,教导员要是军转干部,警卫员、勤务兵都来伺候了,洗脚水都有人端。

    张敬山经常炫耀在部队的辉煌,“大牢骚“拿话噎他呢。

    他们之间斗嘴,惹烦了求警察帮助找孙子的老头儿。老头儿用拐杖“啪啪“地戳着地,大声嚷嚷着,我孙子丢了,你们派出所一个人也没有,工作时间逛大街,买水果,斗嘴胡闹,瞅瞅你们还像话吗?我给你们局长打电话了,把你们都投诉了!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怔住了。老头儿向局长投诉了,派出所可真的麻烦了,起码得在全市公安系统的电视电话会上通报批评,所长老袁又该把脸夹在裤裆里了。这样想着,“大牢骚“立刻把矛头指向张敬山,这一次,他要让张敬山顶罪。“大牢骚“急赤白脸地说,三哥呀三哥,我说你啥好呢,天塌下来,所里得留人,这是规矩,一个小小的派出所,能留住多大的案子,这么兴师动众的,有意义吗?你呀你呀你呀,真以为你在派出所排三把手就是三哥了?你是啥事儿都弄不明白的山炮子。

    张敬山自知理亏,不敢吱声。常老轴忙过来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儿,拙嘴笨舌的,一时半晌也解释不明白。倒是小徐伶牙俐齿,岔过话题,转到了老头儿关心的孙子,让老头儿讲找孙子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“小迷糊“歪在椅子上,闭着眼睛,耳朵却竖着,注意着老头儿的话。他不错时机地插了句,在网吧呢。“小迷糊“的生物钟和别人相反,白天眼睛睁不开,夜里却像夜猫子,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,所里的人开玩笑说“小迷糊“是算命先生,闭着眼睛说话最准,也有人说“小迷糊“是乌鸦嘴,闭着眼睛说的都是坏事儿。

    老头儿一听,火冒三丈,他说他孙子是天下最好的孩子,不可能进网吧,抡起拐杖就要打“小迷糊“。张敬山到底是野战部队出身,这时候就没有了所谓的军转帮和警校帮了,一个箭步迈过去,拦下了拐杖。

    小徐把老头儿请到了警车上,沿着学校附近的网吧转一圈儿,果真把老头儿的孙子拎了出来。回到派出所,老头儿连声道歉,说我误会你们了。

    “大牢骚“一挥手,说,没啥,警察天天被人误会,玩是孩子的天性,回家不许打他。

    小孙子被爷爷弄得惊魂未定,小徐给孩子剥了个水果,喂到嘴里,算是给孩子压惊了。

    潘伟铭轿车旁的人越聚越多,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似乎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潘伟铭身上,好像潘伟铭欠了他们八百辈子,现在必须偿还了。

    司机费力地推着车门,还好,人们还算明事理,往后退了退,让司机下了车。司机对大家喊,车上是咱市的公安局长,有事情反映,可以打局长公开电话,拦路是违法的。

    大家七嘴八舌,当官的贪污了,犯法不,你们谁管了吗?有点儿小权的受贿了,你们问了吗?矿山的钼精砂都被耗子盗跑了,你们抓了吗?局长的公开电话我们打过,有用吗?我们不拦路,上哪儿说理去?

    老阚头儿见轿车被围得水泄不通,不可能走掉了,也知道车里坐的是非同一般的人物,起码能给他们一个答复,便挺身而出,站到了人群的最前边,对司机说,羊无头不走,鸟无头不飞,我能代表矿业集团的退休职工,我要和你们局长谈判,他要是男人,给我钻出来,我要和他当面鼓对面锣。

    潘伟铭早在车里坐不住了,遇到群访事件,最忌讳的是领导当缩头乌龟,越躲老百姓越来劲儿。最好的办法,直面现实,马上疏导,等到憋成洪水四溢了,就没有了挽救的余地。听到人群中有人抻头了,他立刻下车。

    老阚头儿当然不认识潘伟铭,甚至连潘伟铭的名字都没听说过,他上下打量着潘伟铭,问道,你是公安局长?

    潘伟铭回答道,天下市公安局长潘伟铭。

    老阚头儿说,好,工资的事儿我们不找你,找你也没用,矿业集团快被当官的贪污黄了,让盗贼偷净了,我就要你一个态度,今天不把贪官和损贼送到我们面前,别想离开。

    潘伟铭平静地说,打击犯罪,这是我们分内的事儿,只要有证据,谁也别想逃。

    老秀才拍手打掌地说,我的天爷呀,五十个亿都让他们败光了,证据比海里的水还多,公安局顺手一捞就是一大把,还让我们找证据,亏你说得出口!

    老秀才一插嘴,现场马上就乱了,七嘴八舌地吵个没完,好像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证据,急不可待地往出掏。老阚头儿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,谁也不把老阚头儿当头儿了。老阚头儿感到地位遭到了置疑,立刻改变了方法,他不再用声音,而是用行动证明,他是最坚强的上访者,公安局长不解决问题,坚决不行。

    老阚头儿屁股往地上一坐,两腿往车下一伸,干脆躺在了轿车的轱辘底下,双手抱着肩膀,闭上眼睛,一声不吭。一个绰号叫“八分熟“的人,看到老阚头儿躺在车轱辘底下挺好玩儿,也躺了下去。“八分熟“脑袋受过工伤,治了好几年,没治好,落下毛病,做事儿总是欠几分火候,有人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。

    两个人躺在车轱辘下,这事儿就热闹了。老秀才不会躺在车轱辘底下。老秀才虽然才初中毕业,但在矿山创业的初期,能有初中文化,那就很不简单了,起码识得出矿石的品位,会计算方程,能知道多少矿石出多少产品。老秀才虽然当了一辈子工人,却不像老阚头儿那样,日日拿钉镐,天天钻矿洞,总是趴在潮湿的巷道里,弄得浑身是病,连老婆都讨不上。老秀才天天拿着笔,不是写就是算,不下洞也不背矿,养出了个好身板,生下了一大堆孩子。可眼下,这帮孩子却让他操碎了心,都在矿业集团里上班,开工资时都养不起家口,不开工资了,上下十几口子都来吃他的退休金。老秀才不愿像老阚头儿一样耍无赖,他振振有词地和潘伟铭讲起了党纪国法。

    潘伟铭不能否定老秀才讲的有道理,却也不能肯定老秀才的说法,被老秀才一句接一句问得没有了说话的机会,一时间显得很尴尬。司机此时显出了机灵,潘局长之所以难以招架,是因为他一个人的声音太小了,潘局长需要一个很强势的声音。于是,司机接通了车里的喇叭,把手持话筒递到局长的手中。

    潘伟铭立刻来了精神,对着话筒喊,各位长辈,各位师傅,大家把我留在这里,恰恰说明了一个问题,那就是对我的信任,相信我能解决问题。我向大家保证,只要涉及违法犯罪行为,无论是谁,无论是什么职务,我潘伟铭决不姑息。有线索、有证据提供给公安机关,协助破案的,我们还要视案情的大小,给予相应的奖励。

    趁着潘伟铭信誓旦旦地向大家作保证的时候,司机给防暴支队打了电话,让他们立刻把局长解救出去。

    潘伟铭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,听得上访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忘了控诉。防暴支队赶来的时候,围拢轿车的人群已经松懈了,给人的感觉好像潘伟铭就是他们这里的工人子弟,句句说的都是他们的心里话,最初的群情激愤也就淡了。
    第(2/3)页